【瑶琴寄酒/惊蛰/11:00】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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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惊蛰了。”小王抹了把汗甩在地里，对着同样弯着腰犁地的小肖说。
他们家买不起牛，每年开了春都要自己来一分一分地犁。
小肖把锄头往树底下扔，找了个阴凉地坐着喝水，天还不算暖和，他们两个已经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他跟小王说过，想要一头牛。
“啵啵，咱家今年能买上牛吗？”小肖晃着脚丫，他是跟着小王私奔出来的，满打满算离家六年，反正他爹有四个儿子，他是最不争气的，每天鼓捣灶台上的活儿，他爹跟他哥哥们总说他喜欢干女人活。
什么男人女人，他乐意干就干。
一个乐意就跟着自己的心上人跑出了红砖绿瓦的县城，来到了这贫穷落后的农村。
他跑出来时带的钱不多，他自己总归是没挣到过钱的，因此不好意思拿家里的，那晚离开前，他和小王双双跪在肖宅大门前，实打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爹，娘，我跟着他走了，给你们丢人了，是我不孝！”说完又磕了三个，小王一惊也跟着磕。
他走得决绝，既然决定了就不再回头，他脾气倔，认定的就要跟着走一辈子。
小王家里只有小王一个，两个人住在泥搭的小房里，日子辛苦一点，但也无忧无虑，唯一的愿望就是买头牛，两个人每年辛苦耕作就是为了买头牛。
“明年吧，今年收了粮食我拿到城里卖，再凑一凑给你牵头牛回来。”小王也笑嘻嘻地把锄头丢在地里，双手都是泥，明明俩人都是一身汗，他还是要和小肖腻在一起，挨得可近。
“啵啵哥——”
“战子哥——”
他们正歇着，远处小土包上有个影子，做着手喇叭喊他们。
小肖站起来，也学着那人的样子，回喊：“四宝——啥事儿——”
“俺家牛下崽儿啦——我听啵啵哥说你们要买牛——你们要来看看不——”
一听有牛，小王来了精神，没想到四宝家的牛这么快就下崽，要是买个小牛他手上的钱也还够，也许还能有点余费，再进城给他哥买点零嘴，庆祝家里多了个牲口。
他们俩疯跑上土包，跟上四宝来到他家的大屋子，三个人绕道屋子后头的牲口棚里，四宝娘正给牛接生，一双粗手满是血污，见着他俩来了，女人白眼翻上天，“哼哧哼哧”地出气推牛的肚子。
“你个死孩子咋把他俩招来了？”
小肖的喜悦之情霎时被羞赧和悔恨掩埋，他怎么一时兴奋就忘了这村里人是怎样看待他的，他勾走了村长女儿的男人，这几年也没得到多少好脸色，也就是四宝，不管不顾地跟他们混。
“婶儿，我们这就走……”
小肖拉着小王的胳膊要走，却被小王反拉着不动，“四婶儿，我们过来看看你家的小牛犊，带着钱来的，你开价，要是价格合理我们一个子儿不往下压。”
“呦，你还知道我是你四婶儿啊，老王家的脸都被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丢尽了，赶紧带着你家的肖少爷回去，我家的牛啊到你家可就不会下崽了。”女人卯足了力气，脸憋得红了起来。
小肖被说得无地自容，人家骂他什么都不怕，偏偏怕一句肖少爷，就像连带着他全家一起骂了，不孝的罪名又要折磨他一次。
“娘！是俺把他们叫来的，你骂也连着俺一块儿骂算了，咋了嘛，人家咋了嘛，没偷没抢的，咋了嘛！”四宝迈着萝卜腿挡在他俩面前，矮他们一个半头，一声声咋了嘛快让小肖更想逃走。
四宝总爱问：咋了嘛。
啵啵哥，听说你不想跟村长千金好，咋了嘛？
啵啵哥，你进了次城咋跟丢了魂似的，咋了嘛？
啵啵哥，跟你一块儿回来的人看着挺好看的，就是眼肿了，咋了嘛？
啵啵哥，为啥让我别跟你们一块儿，咋了嘛？
你跟战子哥过一辈子？
过就过，咋了嘛？
四宝是全村唯一一个不躲着他们走反倒往他们跟前凑的人。
“啵啵，我们走吧……”
再不走就要连累四宝，小王咬咬牙，捏紧了口袋里的几张纸钞回去了。
“啵啵，啵啵你走慢一点……”小肖跟在他后面，险些跟不上。
小王不说话，还是往前走，只不过慢下来了，右手伸到后边，勾起小指，小肖害羞地攥住，他们偷着见面的那段日子，就是这样一前一后，小王在前面伸出一根手指头，他悄悄攥住，不说话，也不做别的，就那样一直往山上走。
“哥，要不咱走吧。”回到他们的小房子，小王耷拉着脸坐在炕上。
小肖一愣，“往哪里走？”
“……不知道。”他哪知道能往哪儿去呢，哪儿能容得下他们就往哪儿去呗。
“我不想走。”小肖给他倒了碗水，“我们走了地里的庄稼咋办……之后买了牛……”
“牛牛牛，你知不知道咱永远买不了牛！”小王丢下这么句话摔门出去了。
小肖默默把水瓢收好，回地里干活去了。
到了饭点小王还不回家，小肖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就坐在门槛上等，等来了月亮等来了星星也没等到心上人回家。
当年他在炕底下留了个炕洞，放着他们这些年攒下来钱，小王总说想修缮房子，因为他想要头牛一直搁置，一到下雨天总要冲下来不少泥疙瘩，天晴了两个人就要上房重铺稻草和黄泥。
村里有几户已经住上水泥房了，他们还住土房。
他趴下往炕洞里掏，掏了一手灰，钱是半分没摸着。
“咋都拿走了……”小肖又往里头摸，不信邪似的，最后接受了现实，家里的男人好像跑了。
他抹了下脑门的汗，炕底下的灰进了眼，他吧嗒吧嗒掉眼泪，泪珠子往下流，他伸手抹，抹完接着流。
咋了嘛，咋不回来了嘛，只要啵啵能回来他就不要牛了，攒的钱全都拿去修房子。
“战子哥！战子哥！求你快去俺家看看，俺知道你是县城里来的见识多，求你去看看俺娘咋样了，啵啵哥站不起来我自己抬不动她……”
四宝也抹着眼泪着急忙慌地跑进他家，一进门“扑通”一声下了跪，把他吓得忘了哭。
“啥，婶儿咋了，啵啵咋了？”他提上鞋就跟着四宝往四宝家里赶，路上才知道小王从家里跑出去给四宝娘下跪了，跪了一下午，就想买她那头小牛犊。
四宝娘给牛接生时被那头老牛蹬了一蹄子，起先只是觉得肚子隐痛，到了晚上竟然开始吐血，他们火急火燎跑到四宝家，小王还在门口跪着，膝盖受不了就用手撑着，手里还攥着钱。
“啵啵……”小肖抱住他嚎啕大哭，“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你别跪了，我不要牛了，咱修房子成不，我不要牛了……”
小王偏过身子瘫到地上，总算解放了膝盖，指着里屋说：“先去看看四婶儿，我听她刚又吐了！”
四宝听了赶紧跑进屋，地上殷红的一滩血，四宝娘歪在炕头上，嘴上下巴上衣襟上红艳艳一大片。
这可还得了，小肖顺手拿起他家的长把锄头和铁锨，往上绷了块布，朝着吓愣了的四宝喊，“快点过来搭着！”
一声大吼把在场的几个人全都惊了。
小王家的这个男人啥时候大声说过话？
奄奄一息的女人偏过头看他，便再也没力气回过头去，干脆闭上眼。
两个人把四宝娘抬上板车，他们这儿离县城不远，小肖二话不说把绳子套到胸前，指挥四宝上车，“你看着婶儿，我往前拉。”
四宝手脚并用爬上车，给他娘塞好被子，女人脸色煞白，他们像驮着个月亮在走。
拉到县城用了不到一个钟头，小肖找着平时他常来看病的诊所的老大夫，亏着他是常客，老大夫还光着膀子就让人敲起来，一看病人，也顾不上衣衫不整，又带着人拉去旁边的医院，连夜做了手术，这才保住四宝娘的一条命。
村里还有记挂着的人，小肖往裤兜里摸出刚才小王塞给他的一把钱，他知道那是啥意思，先把钱给四宝娘垫医药费。
他把那二百来块钱交给四宝，自己往村里跑，啵啵还躺在四宝家门口呢，这时候夜风还凉，哪禁得住穿个单衣躺地上，寒气要是钻了骨头要生大病的。
小王挪到了墙根底下坐着，现在好了，钱没了，牛没了，房子也没得修了。
小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小王还在原地才放心，他到人面前蹲下，气喘吁吁地说：“啵啵，我背你回家。”
小王趴在小肖背上，一路上又不说话，临到家门口他才开口，“哥……白天我不该发脾气摔门，你别哭了。”
小肖身子僵了一下，抽了抽鼻子，别扭地回答：“谁哭了，我自己过得可好。”
“那你还说以为我不要你了。”小王咬他耳朵。
“你烦不烦……”小肖红了脸。
“咱现在啥都没了，你说你心咋这么善，四婶儿那样说你你还对她那么上心。”
“咋，你把钱塞给我不就是那个意思吗，咱谁也别说谁，再说了，那是一条人命，而且……而且……”
“而且啥？”
“婶儿说的也没错，你本来就是我勾来的男人嘛……要不是我，你现在肯定得有俩娃娃了。”
“哥！你咋这么说自己！”小王着急道，“我本来就没打算跟她好，我不喜欢她，遇上你之前我就跟村长说了强扭的瓜不甜，那是他脸上挂不住面才说你勾我，你自己得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
“嗯，知道，啵啵是我的男人。”
进家之后小肖把人放到炕边，自己去打了盆水，小心地把小王的单裤扒下来，膝盖又红又肿，还有点破皮的地方，他心疼得直掉眼泪，拿着毛巾一遍遍地蘸水给人擦身子，起先只是擦膝盖，后来全身上下擦了个遍。
“哥，咱重新攒钱，给你买牛。”小王给他擦眼泪。
小肖头摇得像拨浪鼓，眼泪都甩到了两边，“不要牛了，要修房子，我不要牛了。”
“不成，我答应你了给你买牛，就得买牛，房子以后再修就成。”
小肖一直不要买，一直到小王无奈地答应他再也不提买牛的事儿才肯睡，俩人抱着很快就睡着了，尤其是小肖，竟然还打起了呼噜，板车的粗麻绳磨得他肩膀上破了皮，人也脱了力，不用怎么哄就睡死了。
第二天他们早早醒了，一个迈不开腿，一个抬不起胳膊，四宝来敲门的时候谁都不愿意动，小肖干脆把头伸出墙上充当窗子的泥洞，问：“啥事儿？”
“我送牛来啦！”
炕上的俩人对视一眼，胳膊动不了的直接跳下去往门口跑，下不来炕的也一瘸一拐地挪到了门口，四宝正牵着那头小牛犊站着等他们。
见小肖出来，四宝把绳子往他手上一套，说：“俺娘让俺送来的，还有这一百八十块钱，二十块钱是买牛的，俺娘收下了。”
“不成，”小王把钱推回去，“这小牛再怎么说也得要一百五，咋能是二十，该多少就多少。”
“你们就收着吧，俺娘还说了，让俺给你俩赔个不是，她话说重了，还有谢谢战子哥拉她上医院，往后还是一家人。”
四宝走后，他俩看着跑到墙角的小牛，半晌面面相觑。
“啵啵，咱有牛啦？”
“昂……”
“还有钱啦？”
“昂……”
“还能修房子啦？”
“昂……”
下午小王能走了，他们往篮子里放了几个梨，出门往山上去了，按理说惊蛰要吃梨，让害虫都别祸祸庄稼，跟不好的都分离，昨天他们都没吃上，今天就得补上。
小肖把梨摆在坟包前，磕了三个响头，小王也跟着磕了三个。
“爹，我们今天买到了一头牛，”小肖说，“从四宝娘手里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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