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君一肖】坟 3
狗尾儿爷爷躺在床上，手脚跟冰块似的，两只手交叉搭在肚子上，就和有人给他摆过姿势一样，狗尾儿站在炕边抹眼泪，他打小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就是他全部的天，狗尾儿爷爷总和狗尾儿说，娃娃，天塌下来你爷我还在呢！
狗尾儿爷爷能通天。
村子里别管大灾小病，狗尾儿爷爷一副方子药到病除，有时候让你去泡十颗绿豆吃了，有时是二十颗葡萄煮水喝掉，你自己按照这个房子来煮还不管用，必须来找他老人家看了才行。
村里人都说那方子就是乱给的，真正有用的是那口仙气儿。
如今老人家走了，整个村子都来戴白布，小王实际上是不信的，要是狗尾儿爷爷真有那么厉害，怎么治不好他的哑巴病？他一言不发地扛着锄头从南走到北，坑他要先挖着，这次要挖个大的，方方正正的，狗尾儿爷爷是全村唯一一个用上棺材的。
他正挖着，身边走过两个相约来祭祀一同死在决堤的河里的寡妇，两个寡妇看见他之后窃笑，其中一个包着头巾扎着紫山芋色腰带的走过来，他刚好扬起锄头，黑土就撒了女人满脸。
女人的脸被土一盖，原先几乎找不着的小眼睛倒变得闪亮了，气急败坏地扭着小王的耳朵，嵌着黑泥的指甲往软骨上的肉里钻，小王不知道痛一样任她拧，半晌那女人看小王不反抗也觉得没意思，朝着坟里啐了口痰，骂道：“我看你爹也是被你闷死的，你那个寡妇娘早晚也让你闷死。”
你们不也是寡妇？小王冷眼看她们，后面的女人拉着找事的女人，“燕姐，咱走吧，他这挖坟晦气。”
你们男人的坟还是我挖的。两个女人与他的仇就是在大河决堤的那天结下的。
自打小王扛得起锄头后，村里有人死了都来找小王挖坟，起初小王不愿意，他胆子小，不要说挖坟了，靠近那片山坡连头都不敢抬，后来老王病了，家里少一个劳动力，种的收的粮食因此少了一半，开销还多了抓药，入不敷出。
后来他娘悄悄把他拉到门口，跟他商量收钱挖坟，挖坟容易沾上不干净的东西，每次挖完要去找狗尾儿爷爷看是不是有东西跟回来了，要是有，老爷子就围着他转一圈，嘴里念念有词，最后在他头上抓上三下，鬼就算驱走了。
河决堤的时候小王还在自家地里翻土，有人从村口的方向急慌慌地跑到他家地里，满头大汗，拽起他就跑，“快，坝垮了，快去填坝！”
村里的男人全都去河里填坝了，水高到腰，两条腿迈下去瞬间看不见影，一群人只能把命交给老天爷，小王被分到那两个男人一组，三个人负责给堵坝的送一袋一袋的石头和土。
小王不会说话便被安排在了第一棒，负责把材料从岸上搬到水里去，这里是最凶险的，下水时稍微站不稳就会被湍急的河水冲到下游，往往到了那里人没淹死也要被错乱的石头撞死。
那两个男人不想冒险就把小王安排过去，结果洪水太猛，小王扛着两袋石头到岸边时，新填的坝垮了，冲下去一大批人，单单死了那两个男人，因为他们这组在最中央，也是先垮的地方，给后头下来的人垫了底。
小王给他俩挖坟的时候谣言已经传开了，他不会说话，所有人都觉得是小王自己先跑了才幸免于难。
“你们干啥呢！知道他挖的谁的坟不？”狗尾儿上山来招呼哑巴小王去吃席，想不到又看见他被欺负了。
狗尾儿和小王同辈，小时候和其他孩子挖蚯蚓的时候总能看见有个孩子自己坐在菜地里抹汗，那就是小王。他知道小王不会说话，村里人都说是因为老王非要给他起个人名，八字又不硬，扛不住阎王爷点名收人。当时小王娘难产，照理说是大人孩子一个都保不住，听说他爷爷在产房门口一直跪着，孩子生了多久他爷爷就跪了多久，不知道请了哪路神仙，终于是把两个人都保了下来，所以老王视狗尾儿爷爷为救命恩人。
小王也听说过这些，不过他不信，要是真那么厉害，他咋还是个哑巴。
“谁的？”紫腰带女人吹了下齐眉穗道。
“我爷！”狗尾儿没再耽搁，哑巴是他兄弟，帮他挡过灾，他爷闭眼前给他留了话，但他谁都没告诉。
狗尾儿爷爷自知命数将尽，把孙子叫到跟前道：“你爷我啊，干了一辈子这个，把你爹你娘全都克没啦，好在是留了你，之前我教你的本事，等我死了才能用，还有一件事，你好好对小哑巴。哑巴他爹总觉得是我救了他们全家，实际上我有愧啊，当时你娘快生你，阎王爷说你留不住，我偏要留，我让你爹去往哑巴家门口扔绿豆，那时候村里就咱两家媳妇儿怀了。我想着这活儿我以前也接过，借阳气，这样两家都能活，保准没差错，谁知道……唉……谁知道啊，这是逆天的事儿啊，阎王爷不来报复我反倒给老王家的孩子降灾，这是要我后半辈子都带着这份愧活着，你可千万得对他好好的，他出了事儿就是搭上你这条命也得救知道吗，这是咱欠他的。”
“爷……你别说了……”狗尾儿一听这个眼泪就下来了，人要走，话要留，一留话就是要没了，“我保证，从今往后哑巴就是我亲哥哥，比亲哥哥还亲，你别说了……别说了……”
狗尾儿爷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两个女人刚从地里上山来，不知道老爷子的死讯，一听是这尊大佛去了，两个人心里都咯噔一声，自觉地避开不敢言语。
小王瞥了她们一眼，拿着锄头把沾着痰的那块土夯到了坑外面，跟着狗尾儿下山去了。
狗尾儿直接把他领到了伙房，悄声说：“这儿都是刚出锅的，还冒热气儿了，我多给你弄点，别让那些个人看见。”
小王疑惑地看向狗尾儿，他俩非亲非故，从来都是他被他爹踹到狗尾儿家送礼，怎么今天倒过来了？
他推开大碗摇摇头，指着外面的圆桌，意思是他去那儿凑合一口就行。
“不行，他们那都是豺狼虎豹的，就知道过来吃白食，你不一样，你干活呢，你得多吃。”
这么一说也确实不错，比起那些来蹭饭的，他确实得多吃，狼吞虎咽到一半，他想起家里还有两个人，又比划着问：我娘来了没？
狗尾儿之前本来是看不太懂哑巴比划的，他爷一走竟然就看懂了，这就是天意吧，他真是欠了哑巴一条命。
“来了，我给她找了个避风的地儿，放心吧。”狗尾儿拍着他的肩膀。
小王嘴角沾了两粒饭，还有肉丸子的汁水，放下筷子继续比划：就她一个？
狗尾儿点头：“对，就她一个。”
小王一拍大腿，那小肖吃饭了没有，他娘咋不把小肖也带来，他赶紧又扒拉来一只碗，央求：你再给我打一碗，多来点肉，丸子也多来俩，我家……我家还有个人。
比划到最后他竟然红了脸，狗尾儿就楞楞地给他打了饭，直到哑巴跑没影了狗尾儿才反应过来，哑巴这是找着媳妇儿了？
但这姑娘是不是饭量大了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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